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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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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一章 抱碑的少年们

  看着山道上陈长生的匆匆身影,唐三十六有些莫明所以,折袖同样如此,惯常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多了些疑惑,默然想着,莫非陈长生是想逃避些什么?只是想着这一年来国教学院的风风雨雨,陈长生怎么也不像这样的人。

  苟寒食收回望向山道下方的目光,不再想陈长生的打算,对七间等三位师弟说道:“昨夜只让你们看了荀梅前辈的笔记一段,因为不想你们分神。看过笔记后,你们就应该知道,可以从很多角度解读天书碑,那么你们是怎么想的

  关飞白略一思忖后说道:“荀梅前辈笔记里,仅照晴碑便留下了十余种思路,仔细琢磨,其实都极有道理,只是我离山剑宗地处天南,我还是习惯取碑意而动神识,再给我些时间,应该便能解读完这座碑。”

  七间与梁半湖也是相似的说法,苟寒食却说道:“如果你们什么时候能够把荀梅前辈笔记里的那些思路或者说经验尽数忘却,或者便可以解碑。”

  说完这句话,他很自然地想起昨夜与陈长生的交谈,在他看来,陈长生分明很清楚这其中的道理,才会选择于变化之中寻真义的崭新思路,只是这种解碑的方法未免也太新了些,想要开创新路,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关飞白等人听着他这句话,有些吃惊,静下心神后才隐约明白师兄的意思,走到碑庐前,各自寻着稍平些的地面坐下,看着檐下那座幽黑的石碑,开始静默不语,将荀梅笔记里的那些字句尽数落于碑上,然后渐渐驱出脑海。折袖与唐三十六对视一眼,跟着走了过去。数十名今年才进入天书陵观碑的大朝试三甲学子,也都盘膝坐在了碑庐前,只有苟寒食站在远处,看着远山平静无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间缓慢地流逝,碑庐前始终寂静无声,庐畔树上挂着的那盏油灯,不知何时被人收走了,重新变得轻松起来的树枝,在春风里轻轻摆荡,不时向碧空里微弹数分,偶尔有青叶从枝头掉落,随风飘至庐前。

  七间忽然睁开眼睛,拾起落在瘦削肩头的一片青叶,然后站起身来,犹豫片刻后,向碑庐里走了过去。

  住在荀梅留下的草屋里的他们,是观碑学子们最关注的对象,不然也不会有草屋七子的称号,先前那片寂静的时光里,不知有多少双目光不时落在他们的身上,见着七间似乎有解碑的意思,安静的庐前不禁微有骚动。

  钟会是第一个解碑者,所有人都很想知道,谁会第二个解碑,绝大部分人都认为那个人会是苟寒食,因为陈长生不在场间,那么再往下数应该便是折袖,又或者是修道岁月相对更长些的关飞白和梁半湖,没有人想到,竟然会是年龄尚幼的七间。

  七间走到照晴碑前,回头向碑庐外望了一眼,稚嫩的小脸全是不确信的神情。

  苟寒食站在远处一棵松树下,没有说话,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于是,七间也笑了起来,不确信的神情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喜悦。

  他向着照晴碑再走一步,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放在了碑石的边缘上,没有触到碑面上任何线条。

  一阵清风自碑后崖下拂来,拂得七间脸畔的丝轻轻飘扬,横掠过清稚秀美的眉眼,然后他便从原地消失。

  碑庐前一片死寂,先前刚刚响起的那些议论声,就像七间瘦小的身影一般消失无踪,第二个通过照晴碑的人,就这么随意地出现了。

  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从这种震撼里醒来,便只见关飞白站起身来,向碑庐里走去。

  和七间相比,这位以冷傲著称的神国四律,才是真正的随意,哪怕他面对的是神圣的天书碑。

  他的右手便落在了照晴碑上,根本看都没有看一眼手落在什么位置,就像是很随便地拍了拍栏杆,准备聊聊今天的天气。

  又是清风起,清光乍现,然后不见,他的身影也自消失不见。

  令碑庐前那些还在苦苦思索碑文真义的人们感到无比震撼,甚至是有些无奈的是,梁半湖也站起身来,向碑庐里走了过去,这位神国七律里最低调也是最沉默的农家子弟,先仔细地整理衣着,然后恭谨行礼,这才非常认真地把手放在了石碑上。

  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间隔,离山剑宗的三名弟子,就这样先后解开了照晴碑,去往了第二座天书碑。

  片刻沉默后,碑庐前响起数声叹息,叹息声里充满了羡慕,却又有些绝望。

  修道者的天赋,果然不同。

  离山剑宗,果然了得。

  和清晨钟会通过照晴碑相比,离山剑宗三人解碑,根本没有那么大的阵仗,也没有师门前辈在旁护法,更没有破境通幽,只是这样寻寻常常地站起身来,走进庐去,然后便从大家的眼前消失,这才叫真正的挥洒如意。

  进入离山剑宗的四人,现在只剩下苟寒食还在原地,很多人下意识里望向他,觉得有些奇怪,他的境界修为以至学识,都要远远胜过他的三名师弟,为何他解碑的度却要比三名师弟更慢,有些人猜到了些什么,看着苟寒食终于离开那棵松树向碑前走来,确定自己猜的没有错。

  苟寒食走到照晴碑前,没有闭目静思,也没有看碑上的线条,依然看着远山,然后右手落下。

  清风再起,林中鸟儿振翅而飞,庐下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至此,众人才明白,苟寒食早就已经解开了这座照晴碑,只是在等三位师弟。

  如此说来,只要他愿意,他岂不是可以很轻松地成为今年天书陵的第一个解碑者?人们回想清晨时钟会成功解碑时,槐院诸人的那份激动与得意,不禁觉得那些画面有些令人尴尬,此时还留在庐前的两名槐院少年书生,脸色真的变得尴尬了起来。

  苟寒食能够解碑而不去,是因为要等同门,那么陈长生呢?人们很自然地联想到这个问题。他是不是像苟寒食一样,早就已经解开了这座天书碑?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在等谁?还是如钟会所说,他真的没有足够的天赋解碑?

  议论声渐起,然后渐止。

  没有过多长时间,庄换羽来到了碑庐前,作为天道院今年最强的学生,很多人都认识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进入天书陵后,他便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就连清晨钟会破境解碑的时候都没有出现,此时看到他,人们不禁有些讶异。

  庄换羽的衣衫上到处都是草屑树叶,竟似在山林里过了两夜一般,有些狼狈,但他的神情却极平静,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自信的意味。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你没有去青林小筑?”

  青藤六院本来就在京都,与天书陵极近,容易获得很多便利,天道院作为近些年来大周最风光的学院,自然会为观碑的本院学生做好安排,青林小筑便是天道院在天书陵下的宿舍,其余的像宗祀所或者摘星学院,也都有类似的布置。

  “我没有去青林小筑,因为我没有时间。”

  庄换羽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与草屑,直接向碑庐里走去。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就算你现在解碑成功,也只能排在第六,何必弄的这般辛苦?”

  庄换羽的右手停在石碑上方,说道:“但至少在陈长生前面,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他的右手落了下来。

  没有过多长时间,苏墨虞站起身来,向碑庐里走去,成为今年第七个解碑成功的人。

  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解碑成功,唐三十六这般骄傲的人哪里会不着急,尤其苏墨虞在青云榜上的排名,现在已经在他之后,这更让他急迫。

  然而下一刻,他便醒过神来,微微皱眉,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些事情,神游物外,不在碑上,有会儿竟似要真的睡着了一般。

  当他醒来的时候,暮色已至,晚霞满天,天书陵里的春林正在燃烧。

  他站起身来,向碑庐里走去,路过折袖的时候,说道:“告诉陈长生,今天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了。”

  走到石碑前,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张开双臂给了这座冰凉的石碑一个大大的拥抱。

  读懂天书碑,会获得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一些感悟,那种感悟对修道者来说,要比龙髓更加美味,比星辰更加迷人,会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正所谓食髓知味,绝大多数人解开第一座天书碑,然后来到第二座天书碑前时,不会沉迷于其间,不知时光之渐逝。

  唐三十六很清楚自己没有办法抵抗这种醉人的感觉,今夜肯定要伴着星光与第二座天书碑相拥而眠,所以才会让折袖带话给陈长生,不用等他吃饭,和他一样,钟会、庄换羽还有七间等人,都在第二座碑庐前忘记了归去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但世间总有些与众不同、天赋卓异却意志惊人的家伙,不会被任何外物所惑。

  苟寒食伴着晚霞,回到了草屋里。

  闻着灶房里飘出来的蛋羹的香味,看着坐在门槛上看着落日呆的陈长生,他问道:“你究竟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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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二章 雁鸣(上)

  陈长生揉了揉被晚霞灼的有些酸的眼睛,从门槛上站起身来,说道:“我没有等什么。”

  苟寒食说道:“虽说你想走的是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用你自己的话说,那个方法有些笨,但你自己还说过,那个法子应该是可行的,那么按道理来说,你不可能到现在还无法读懂第一座天书碑,因为我知道你的领悟能力比很多人想象的还要强。”

  作为世间唯一敢称通读道藏的两个人,他和陈长生当然是对手,从青藤宴到大朝试,相争而前,但正因为是对手,所以才会真正了解,他看着陈长生从一个不会修行的普通少年,只用了数月时间,便在学宫里的那场雨中通幽,没有极强的领悟能力,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陈长生想了想后说道:“我觉得前夜和你讨论过的那个方法不对。”

  苟寒食微微挑眉,问道:“哪里不对?”

  陈长生说道:“哪里不对说不出来,如果按照观碑文变化的思路解下去,应该能够解开天书碑,可我感觉总有些怪,总觉得哪里差了些什么,如果在还没有想透彻的时候依然继续解读下去,我很难说服自己,因为我修的就是顺心意。”

  苟寒食说道:“难道你想重新再想一个解碑的方法?”

  陈长生说道:“有这种想法,但还没能下决心。”

  苟寒食皱眉,心想半途改辙乃是观碑大忌,说道:“你知道这是很危险的想法。”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再这样犹豫下去,解开那些天书碑的希望会越来越小。

  他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真解不开,也就算了。”

  “无论如何想,切不可想迂了。”苟寒食说完这句话,向屋里走去。

  陈长生看着他的背影说道:“鸡蛋羹还差些火候,你不要急着揭盖子。”

  他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苟寒食却品出了些别的意思,心想也许他现在的等待是有道理的。

  过了会儿后,折袖也回到了草屋。住在草屋的七个人,现在就只剩下他和陈长生还没能解碑成功,看着与昨夜比起来冷清很多的庭院,他的脸上流露出几丝对自己的厌弃,对陈长生问道:“为何我始终不行?难道我的天赋有问题

  陈长生心想,一个无门无派、完全自修的狼族少年,能在残酷的雪原里,令很多魔族闻名丧胆,能够稳稳胜过关飞白等青云榜上的少年高手,他的血脉天赋非但没有任何问题,反而是强大的有些不像话。

  “与天赋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勤勉还是专注?”

  “和那些都没关系,只是因为……”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你读书太少。”

  折袖有些生气,他自幼在雪原里颠沛流离,哪有什么机会读书。

  陈长生从怀里取出荀梅留下的笔记,递给他说道:“读书少也罢了,最麻烦的是,我观察过你,现你真的很不喜欢读书,前辈留下的笔记,你只看过两遍,昨天晚上甚至看着看着还睡着了,这如何能行?”

  折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不是受伤后的苍白,而是恼怒,接过那本笔记,直接进了草屋。

  第二天清晨五时,陈长生睁开眼睛,用五息时间静神,然后起床,现唐三十六摊着手脚睡在一旁,鼾声如雷,走出屋外,只见七间等人也在酣睡中,才知道昨天深夜不知何时,他们从天书陵里回来了。

  洗漱完毕后,他像前两天一样开始烧水做饭,接着开始洒扫庭院,修理那些破落的篱笆,直到唐三十六等人吃完早饭,再去天书陵观碑,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脸上根本看不到任何焦虑,甚至显得有些享受现在的生活。

  人去院空,他坐回门槛上,翻开荀梅的笔记再次开始阅读,渐渐入神,收获也越来越多。

  整整一天,除了做饭打扫,他都没有离开过门槛,自然也没有去看照晴碑一眼。

  傍晚时分,唐三十六等人6续回到草屋,吃过饭后,围在桌旁开始讨论第二座天书碑上的那些碑文,气氛非常热烈。

  陈长生把折袖喊到里屋,从针匣里取出铜针,开始替他治病,现在还只是在确定经脉畸形的初步阶段,想要解决折磨了折袖十几年的那个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过了很长时间,围桌论碑的他们才现少了两个人。七间望向紧闭的屋门,清稚的小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苟寒食皱着眉头,摇了摇头,现在连他都开始觉得奇怪。

  不想刺激到里屋的二人,桌旁的讨论就此终止。

  唐三十六忽然站起身来,推开屋门看着陈长生说道:“今天又有三个人过了。”

  陈长生专注地捻动着指间的铜针,低声与折袖说着什么,没有理他。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今年大朝试的考生们进入天书陵,已经到了第七天。

  在第五天的时候,折袖终于通过了照晴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夜他一直在看书的缘故。

  陈长生却还没能解碑成功,至此,他创下了一个新的纪录。

  以前,他在修行界曾经有过一个无比光辉灿烂的纪录,那就是最年轻的通幽者之一。

  现在这个纪录,则不是那么光彩。

  历届大朝试的榜名里,解读第一座天书碑的时间,他用的最长,而且有可能更长。

  转眼前,入陵的时间来到了第十天。

  清晨五时后,陈长生终于离开了草屋,来到了碑庐前,看着那座黑色的石碑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晨光渐盛,观碑者6续进入天书陵,来到碑庐前,看着盘膝坐在树下的他,先是有些吃惊,然后生出更多情绪。

  在那些人的眼光里,可以看到同情,可以看到怜悯,还有嘲弄以及幸灾乐祸。

  有些人远远地躲着他,走进碑庐里,有的人刻意擦着他的身边走过,脚步显得格外轻松,然后伴着那些缭绕庐檐的清风,消失于碑前。

  草屋里的人们用完早饭后,也来了。

  看到这幕画面,关飞白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抚碑而去。

  唐三十六站到他身前,问道:“要不要陪陪你?”

  陈长生抬起头来,望向他认真说道:“天书碑里,再短暂的时光都极为珍贵,你要珍惜才是。”

  唐三十六很是无言,心想你这个家伙在天书陵里当了十天游客和伙夫,居然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折袖没有说话,直接在陈长生的身旁坐下。

  陈长生也没有说话。

  晨风轻拂树梢,青叶落于檐上。

  “谢谢,时间差不多了。”陈长生诚恳说道。

  折袖站起身来,走进了碑庐。

  这里的差不多,不是说他看到了解碑的希望,而是说折袖陪他的时间。

  第十二天的中午,春日有些灼人,陈长生坐在碑庐里,借檐遮光。

  清风微动,两个年轻人出现在碑庐前。其中一人叫郭恩,乃是南方圣女峰下辖的慈涧寺高徒,前年大朝试的第三名,另一人叫做木怒,是天道院在庄换羽之前最强的一名学生,已经在天书陵里观碑四年有余。

  这二人都曾经是青云榜上的天才少年,随着时间流逝,观碑日久,破境通幽,现在他们早已经进入了点金榜。南北教派向来不和,在天书陵外已有盛名的二人,最开始的时候势同水火,现在的关系却已经变得相当不错。

  “你就是陈长生?”木怒看着他面无表情问道。

  十几天前,钟会解碑成功的时候,他们两人在场,但陈长生不认识他们,只知道应该是往年的观碑者:“正是,两位有何指教?”

  木怒唇角微微扯动,似笑非笑,没有回答。

  郭恩看着陈长生摇了摇头,叹道:“师门来信,说今年大朝试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在看来,真的是夸大其辞了。”

  木怒说道:“不然,能以十五之龄通幽,确实了不起,只是初时修行如利刃破竹,其后凝滞如沙石难前,历史上这种人太多了,,须知天书陵才是真正的考验,此人连照晴碑都过不去,只怕也是那类人,着实可叹可惜。”

  他们明明看着陈长生,却是在自行说话,仿佛陈长生不存在一般,又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陈长生怎么反应。

  陈长生沉默片刻,重新坐回石碑前。

  郭恩与木怒二人笑了笑,转身并肩向天书陵下走去,交谈却在继续。

  “徐有容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嫁给他。”

  “这就是国教学院复兴的希望?真是可笑至极。”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他们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楚,不停传进陈长生的耳中。

  接着,山道上传来一阵笑声。

  陈长生静静看着石碑,像是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春意渐深。

  天空里有数百只雪雁,自遥远的地方归来。

  它们来自温暖的大西州,跨海而归,将要去往天柱峰,度过漫长的夏天。

  雁鸣声声,有些疲惫,依然清亮。

  碑庐四周的树林里,随之响起雀鸟们的鸣叫,仿佛是在嘲笑那些雪雁自找苦吃,愚笨不堪。

  陈长生抬头望向碧空里那两道美丽的白线,想起当年在西宁镇后的山上骑鹤追着雪雁群玩耍的时光,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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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三章 雁鸣(下)

  忽然间,树林里的鸟鸣消失无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们知道,有个比它们更聒噪的家伙,来到了场间。看着出现在碑庐前的唐三十六,陈长生有些奇怪,按照前些天的惯例,应该直到暮深,这个家伙才会舍得离开天书碑才是。

  “你知道那两个人是谁吗?”唐三十六看着山道方向,微微挑眉问道。

  “不知道来历,两个……”陈长生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不知所谓的人。”

  唐三十六看他脸上神情,才现他真是不在乎那两个人刻意的羞辱嘲笑,有些恼火说道:“就算是不知所谓的人,难道就能无所谓?”

  陈长生说道:“别说这些,你怎么出来了?”

  唐三十六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盯着他的眼睛,略带几分傲意说道:“我看到了第三座碑。”

  陈长生怔了怔,说道:“那不是前天就生了的事情?”

  唐三十六明显不满意他的反应,提高声量说道:“重要的是,我快要破境了。”

  陈长生怔了怔,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诚挚说道:“是吗?那真好。”

  唐三十六很是无奈,说道:“我快要过你了,明白吗?”

  “我一直等着这一天。”陈长生满脸喜悦,从怀里取出一个药匣递到他身前,说道:“里面有如何服药的说明,破境通幽是大事,不敢大意,到哪一步该吃哪颗药,每次服药的剂量,一定不能弄错了,我晚上会请折袖帮忙盯着。

  匣子里是大朝试前落落请离宫教士炼制出来的丹药,用的是他和唐三十六在百草园里偷的名贵药草、还有落落让族人准备的珍稀药材,专门用来帮助坐照境修行者破境通幽,单从药力论,只怕不会被槐院的济天丸差。

  唐三十六拿着药匣很是无语,心想本想激励这个家伙一番,谈话的内容怎么最后变成了这样?忽然间,他想到,陈长生这般表现,莫不是真的已经放弃了解碑吧?一念及此,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春意越来越清晰,从大西洲回到京都的雪雁群越来越多,今年大朝试三甲考生进入天书陵,已经过了二十天,在这段日子里,人们6续解开了照晴碑,只有陈长生依然每天坐在碑庐前,和最初的热闹相比,现在的这座碑庐显得很是冷清。

  苟寒食认为他的心境可能真的出现了什么问题,就连唐三十六和折袖都开始对他失去信心,一直在暗中关注他的碑侍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更不要说其余的观碑者,看着碑庐外的他的身影时,脸上嘲弄的神情掩之不住。

  天书陵里的情况,准确地传到京都里,陈长生依然未能解碑成功的事实,带来了很多不同的反应。东御神将府里,徐夫人极为少见地向徐世绩了脾气,说道那顿家宴本来就应该再等些日子,徐世绩则是沉默不语,摔了一个名贵的汝窑瓷杯。教枢处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梅里砂每天闭着眼睛半躺在满是梅花的房间里,仿佛在睡觉,但辛教士已经有数次清楚地听见老人家略带悔意的喃喃自语:是不是我们把他逼的太急了些?

  莫雨姑娘空闲的时候,还会去国教学院那幢小楼,在陈长生的床上躺会儿,只是被褥与枕头上那个于净少年的体息越来越淡,她的情绪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烦躁,替娘娘批阅奏章的时候,着实不客气的把两位太守痛斥了一番。天海胜雪回了拥雪关,没有影响到这个当今大6第一家族的情绪,京都数座府邸不断举办宴会,文人墨客如走狗一般穿行其间,家主及几位天海家的重要人物看着平静,实际上心情放松了很多。

  陈长生无法解碑在京都里引起了无数议论,人们试图解释这种情况,却觉得怎么都说不通,天海家主在某次宴会上微嘲说出的一番话,最终成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共识:“再如何璀璨的钻石,如此猛烈地燃烧过后,除了几缕煤烟,还能剩下些什么?要知道他去年可是整整燃烧了一年”

  从青藤宴到大朝试,来自西宁镇的少年给了这片大6太多震惊甚至是奇迹,天书陵现在变成了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峰,再没有人认为少年可以继续创造奇迹,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像历史上那些陨落的天才一样,就此悄无声息。

  只有一个人对陈长生依然有信心。学宫里那座大殿的顶层,落落站在栏畔,手里搭着凉蓬,不喜欢这个世界里虚假的阳光,向着远处望去,却只能看见一成不变的完美,看不到真实世界里的天收陵,看不到正在陵里观碑的先生。

  “先生向来不在意别人对自己抱有什么希望,他只为自己活。可如果你对他抱有希望,那么他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她转过身来望向金玉律,漂亮的小脸上全是信任与骄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能解开第一座天书碑,但我很肯定,他不是解不开那座石碑,而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如果他能成功,必然会再次让所有人都震惊无语。

  依然清晨五时醒来,静意睁眼,起床洗漱,煮饭洒扫,然后往天书陵去。

  一年之季在于春,一日之季在于晨,春晨乃是最美好的时光,只是略微有些寒冷。陈长生紧了紧衣领,在碑庐外坐下,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好些天,除了偶尔去檐下避避雨或是烈日,从来没有移动过位置,身下的青石上没有一点灰尘,甚至变的有些光滑。

  荀梅留下的笔记,他从头到尾看了好些遍,早已烂熟于心,天书碑上的碑文,那些繁复的线条,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识海里,虽然没有足够地时间览尽那些碑文在四季里的变化,但每天的变化都已经被他掌握,所以他不需要再看什么,直接闭上了眼睛。

  有脚步声响起,匆匆从远处走过,又有脚步声响起,从他身前慢慢走过,有压低声音的议论声在山道上响起,有刻意响亮的嘲讽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然后那些声音慢慢消失,只剩下安静以及林中的鸟鸣。

  林中雀鸟的叫声忽然变得密集起来,然后高空上传来阵阵雁鸣,其中有声鸣叫格外清亮。

  陈长生睁开眼睛,向湛蓝的天空里望去,只见东方飞来了一群雪雁,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批回到京都的雪雁,春日的天空里多出了这么多雪,真的很美丽,他心想,那声清亮的雁鸣,应该是只雏雁出来的,或者它还是第一次做这么长的旅行。

  雪雁继续向远处飞去,可能会在京都停留数日,然后继续向西。

  “只能这样了。”

  陈长生站起身来,有些遗憾地说了一句话,走进了碑庐。

  看着那座冰冷的石碑,和碑上那些已经看到厌烦的线条,他摇了摇头,心想自己的资质天赋果然还是不够。

  荀梅的笔记,给他以及草屋里其余少年的解碑,都带来了极大的好处,像关飞白等人解碑如此顺利,都是从那本笔记上接近了前贤的智慧,从而得到了某种启,他收获的好处,则是多了很多参照物。

  在笔记里,荀梅留下了很多种解碑的思路,仅仅照晴碑,便有十余种之多。但在凌烟阁里找到的王之策笔记,第一句话就说到位置是相对的,所以陈长生想做的事情,不是按照那些思路去解碑,而是避开这些思路,另辟一条全新的道路。

  通过观察碑文在天地间的自然变化,从而找到完全属于自己的答案,他想如此解碑。

  这种思路极有可能是正确的,但对他的要求来说,还相当不完备,或者说不够纯粹,依然是取意、取形、取势这三种最主流、最正宗的解碑法的变形,或者说这种解碑法依然没有完全摆脱这种固有思路的影响。

  他对此有些不满足,所以苦苦思索了二十余天时间,遗憾的是,依然没有能够成功。

  更重要的是,如他对苟寒食曾经说过的那样,他修的是顺心意,他总觉得这种解碑方法,甚至是过往无数强者圣人的那些解碑方法,都不对,他总觉得这座天书陵、这些石碑应该有更深层的意思,那才是他想看到的。

  确实很遗憾,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那声清亮的雁鸣让他清醒过来,时间过的真快,一晃距离周园开启便只剩下几天时间。

  进天书陵的第一天,苟寒食问过他,是想去周园,还是想在天书陵里多停留些时间,他说到时候再想,这几天他已经想明白了自己会怎么选择。

  如果他不能逆天改命,或者修至神隐境界,那么他只剩下五年的寿命。

  当然要去多一些地方,多看一些风景,多认识一些人。

  他想去周园,他要去周园,那么,他便必须开始解碑了。

  于是,他开始解碑。

  他抬起右手,指着石碑上某处,说道:“这是个家字。”

  此时天光清明,碑面那些繁复无比的线条里,有几根刻的稍浅些,被照的如同浮了出来一般,隐隐似乎是个字。

  然后他指向石碑另一个,说道:“这是个江字。”

  紧接着,他未作任何停顿,望向石碑上方那团绝对没有任何人能从中看出文字的地方,说道:“淡。”

  “烟。”

  “照。”

  “檐。”

  “秋。”

  “丛。”

  转眼间,他毫不停顿地说了二十八个字,那些都是碑上的字。

  最后一个字是光。

  他的声音很清亮,就像先前那声雁鸣,对未知的世界,没有任何惧意,只有期待,满是信心。

  然后,有清风起。

  他从碑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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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日看尽前陵碑

  陈长生在石碑上看到的二十八个字,合起来便是一诗。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淡荷丛一段秋光,卷香风十里珠帘。”

  这诗是两千年前,道门之主入天书陵观碑时写下的。天书陵里的第一座天书碑名为照晴,也正是由此而来。

  陈长生用的解碑方法,是取碑文片段而自成其义。

  这种解碑方法其实很简单,很原始。

  无数年前,天书落在大6上,依然懵懂的先民们,终于战胜了自己的畏怯,小心翼翼来到这座石碑前。

  第一个看懂这座石碑的那位先民,用的也是类似的方法,只不过他看到的可能是一幅简单的图画。那幅图画,可以是牛,可以是羊,也可以是龙。然后,有人在天书碑上看到了更复杂的图画,有数字,有更多的信息,于是,有了文字。

  这种方法也最于净,因为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附于其上。

  先民们最开始的时候,肯定不会认为这些奇怪的石头上隐藏着什么迷团需要破解,不会认为那些线条里面有什么真元流动。

  就像他以前和苟寒食讨论过的那样。

  两千年前的道门之主,在这座天书碑上看到的是一诗,他以为那诗是一道题目。其后无数年间,无数修道者,都曾经想从那诗里寻找到真正的答案,却始终一无所获。

  陈长生今日也看到了这诗,但并不意味他与两千年前的那位绝世强者,用的是完全相同的解碑方法。因为他不认为那诗是题目,他认为那就是天书碑想说的话。

  天光晦暗不同,线条或显或隐,无比繁复的线条,可以显现出无数个字。

  这些字可以组合成无数可能,可以是一诗,也可以是一篇大赋。

  石碑无言,自成文章。

  他在这座石碑前坐了二十余日,不知看出了多少个字。他现在随时可以从那些线条里找到无数篇已然存在于人世间的诗词曲赋。但他很清醒地认识到,那些诗词曲赋本来就在天书碑的碑文里。

  观碑者只需要找到,看到,懂得,不需要别的多余的想法。

  世间万种解碑法,无论取意取形还是取势,都是对碑文信息的破解、学习、模仿。

  但天书碑从来没有等着谁来破解、学习、模仿。

  天书碑一直在等着有人来理解自己。

  陈长生试图证明这一点,最终天书陵证明他的理解是正确的。

  于是,他便解开了自己的第一座天书碑,然后看到了第二座天书碑。

  郁郁葱葱的树林深处,庐中有碑,碑旁也刻着一诗,乃某位大学者所题,诗名贯云石。

  第二座天书碑,便是贯云碑。

  碑庐外围坐着二十余人,那些人看着庐下一座显得有些扁宽的石碑,有的人皱眉苦思,有的人喃喃自言自语。

  陈长生走到庐前,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那位叫叶小涟的圣女峰小师妹听着脚步声抬头望去,见来人是他,不由怔住。

  有人也现了陈长生的到来,如她一般怔住。这些天来,天书陵观碑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会在照晴碑庐外看到陈长生的身影,今日忽然看到他出现在贯云碑前,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下一刻,众人才明白,原来陈长生终于解开了第一座天书碑。

  碑庐外的人群隐隐有些骚动,然后响起了些嘲讽的议论。

  “到现在才能解开第一座碑,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错。我一直以为自己明悟经义的资质不佳,如今看来,至少还是要比某人强些。”

  陈长生没有得意。只不过他的出现,给碑庐外的人们带来了一种莫名的压力。就像本来一直成绩极好的学生,忽然间在某一科上落在了倒数第一名,那些后半段的学生们幸灾乐祸了好些天,忽然间现,那名学生竟慢慢追了上来,如何能够不紧张?

  尤其是想着前些天对他的嘲笑,有些人难免有些慌。

  为了化解这种压力,把慌乱的情绪抹掉,那么,更加过份的嘲笑理所当然地出现了。

  陈长生没有理会这些议论,继续向前走去,走进碑庐,来到那座贯云碑前,抬起右手。

  碑庐外响起一片惊呼。

  陈长生解开了照晴碑,这个消息像风一般,极其迅地传出天书陵,传进京都各座府邸里,也传进了皇宫与离宫

  听到这个消息,有人终于松了口气,比如主教大人梅里砂,郡王府里响起陈留王愉快的笑声,莫雨握着笔正在蘸朱砂,听着下属的回报,微微怔住,然后微嘲说道:“这时候才解开第一座碑,还能有什么前途?”

  数名天道院学生在酒楼里聚宴,酒至酣处,自然难免说起天书陵解碑,正在嘲笑陈长生和国教学院的时候,收到了这个消息,席间顿时安静,片刻后,一名学生嘲笑说道:“以这个度,陈长生今年能不能看懂第二座天书碑还是问题,庄师兄前天便已经到了第三座碑前,如何能相提并论?”

  另一名学生感叹说道:“还是苟寒食可怕,能排进十年里的前三了吧?”

  先前那名学生听到苟寒食的名字,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他能保持现在的解碑度,只怕要排进百年榜。”

  便在这时,一名天道院同窗匆匆奔到楼上,满脸汗水都掩不住惊惶的神情,声音颤抖说道:“陈长生……刚刚解开了第二座碑。”

  这数名天道院学生闻言大惊,急急站起身来,竟把桌上的酒菜撞翻了好几盘。

  他们看着那名同窗,不可思议地连声询问。

  “什么”

  “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才解开第一座碑,怎么可能马上就解开了第二座?”

  没有人回答他们的问题。

  酒楼里顿时变得一片死寂。

  天书陵前陵十七座碑,第三座碑名为折桂。与贯云碑相比,这里的碑庐四周的人要少了很多。除了数名旧年的观碑者,参加过今年大朝试的只有圣女峰那位师姐、摘星学院一人、钟会和庄换羽,再就是草屋里的四个家伙。要知道天书碑越到后面越难解,他们入陵不过二十余日,便来到了第三座石碑前,已经可以说是非常了不起。

  看到陈长生出现,人们很震惊,因为清晨的时候,他们明明还看着他在第一座碑庐外,这岂不是说,他只用了半日时间,便连续解开了两座碑?唐三十六直接从地面弹了起来,走到他身前瞪圆双眼说道:“我说你这是怎么搞的?

  看着有些恶形恶状,实际上他看着陈长生的眼神里全是惊喜。

  陈长生不知如何解释。

  折袖的脸上依然一片漠然,眼神却隐隐变得灼热起来,问道:“总要有个道理。”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天书,先应该是书。”

  听到这句话,碑庐外有些人若有所思,庄换羽则是冷哼一声。

  陈长生对唐三十六说道:“我先走了。”

  “你这就要回去?也对,好好歇一下。”

  唐三十六下意识里说道,在他想来,陈长生用了半日时间便解开了两座天书碑,必然心神损耗极大,确实应该回草屋休息静神。

  陈长生怔了怔,指着碑庐说道:“我是说去那里。”

  唐三十六呆住了,怔怔地看着他走到石碑前,伸手落下。

  看着这幕画面,庄换羽脸色骤变。

  坐在庐畔一直沉默不语的钟会,更是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第四座天书碑,名为引江碑,这座碑刚好在一处断崖边,地势有些险要。

  这座碑庐前的人不少,去年进入大朝试三甲,从而进入天书陵观碑,然后一直没有离开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

  七间坐在碑庐最外面,瘦弱的身体在崖畔被风吹着,总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陈长生有些意外,这个离山剑宗的小师弟居然比关飞白和梁半湖解碑的度更快。

  当然,更意外的还是七间和场间的人们。

  看到他走到七间身旁坐下,人们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

  与前三座天书碑相比,引江碑上的碑文要变得简单了些,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说碑面上那些线条依然繁复,但隐隐间似乎已经有了某种规律。有规律,对观碑者而言不见得是好事,因为心神反而容易受到扰乱,或者是束缚。

  陈长生与七间说了两句话后,把目光投向石碑,开始认真地观察。

  “当年你我走到引江碑前,用了多少天?”

  离宫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圣堂大主教的声音。他看着那数十座前贤的雕像,神情有些惘然,眼中还残留着一些震惊。

  同样是国教六巨头之一,另一位圣堂大主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后说道:“虽然前陵碑易解,但这未免也太快了些。”

  或者在有些人看来,陈长生用了二十余天才走到了第四座天书碑前,但像他们这样的国教大人物,自然知道不应该这样算。从开始解碑到现在,陈长生只用了半天的时间,那么就是半天。

  “修行一年至通幽,观碑半日见引江……不愧教宗大人看重的孩子。”

  像这样的谈话,在京都各处生着,如此方能化解陈长生带来的震惊。

  当陈长生不再像前面那般,直接解碑而过,而是在引江碑前坐下的消息传来时,有很多人同时松了口气。那些人对陈长生并没有敌意,比如陈留王和辛教士,只不过他们觉得这一切太过不真实,此时陈长生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反而让他们觉得今天生的事情有了实感。苟寒食这些日子在天书陵里的表现,已经震动了整座京都,陈长生今日的表现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如果他还要继续,谁能顶得住?

  然而就像常说的那样,现实往往比想象更加不可思议,没有过多长时间,京都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消息。

  陈长生从崖畔站起来了。

  陈长生走进了碑庐。

  陈长生解开了引江碑。

  紧接着,陈长生解开了第五座天书碑——鸡语碑。

  陈长生到了第六座天书碑前。

  这座碑叫东亭碑。

  去年大朝试的榜名,神国三律梁笑晓,这数月时间,一直试图解开这座碑。

  当他看到陈长生的身影时,冷傲的神情顿时消失无踪,只剩下震惊与强烈的不解。

  陈长生向他点头致意,脚下却未作停留。

  第七座天书碑前,只有苟寒食一个人。

  他正在望着远山,听到脚步声,回头才现竟是陈长生来了,不由微微挑眉。

  陈长生走到苟寒食身旁。

  苟寒食沉默片刻后说道:“了不起。”

  陈长生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没有说。

  看着他,苟寒食感慨渐生,说道:“我第一次觉得,你有可能成为师兄的对手。”

  他的师兄是秋山君,哪怕直到此时,他还是只认为陈长生有这种可能。

  陈长生沉默片刻,说道:“解碑方法还是有问题,只是时间来不及了,只能先走走看。”

  苟寒食叹道:“先走走看?如果让别人听见这四个字,除了羞恼,还能有什么情绪?”

  陈长生看了眼石碑,说道:“我准备走了。”

  苟寒食没有像唐三十六那样误会,看着他说道:“看来你决定要去周园。”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先走走看。”

  依然是这四个字。

  天书陵对很多观碑者来说,想要向前一步,都难如登天。

  对今日的他来说,却仿佛只是随意走走。

  第八座天书碑前有两个人。

  他见过这两个人,前些天,这两个人曾经专门去照晴碑庐前看过他,说过一些话。

  当天晚上,唐三十六便把这两个人的姓名来历告诉了他。

  看到陈长生,那两个人像看见了魔君一般,满脸震惊。

  陈长生向碑庐里走去,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们问道:“你们就是郭恩和木怒?”

  那天在碑庐前,他们曾经问过他:“你就是陈长生?”

  陈长生毕竟不是卖包子的小姑娘,而是个正值青春的少年郎,怎么可能全无脾气。

  所以在离开之前,他也问了一句话。

  在碑庐四周缭绕的清风里,郭恩与木怒的脸无比通红,一片潮热。

  来到第十一座天书碑前,终于清静,庐外不远处有条清澈的小溪,水声淙淙很是好听。

  以陈长生的修为境界,并不知道数名天书陵碑侍正在远处注视着自己。

  纪晋的脸色极为难看,那夜为了帮助钟会破境解碑,他的损耗极大,很难恢复。

  年光看着陈长生向溪边走去,沉默不语,心情极为复杂。

  国教吩咐他在天书陵里照拂陈长生,他没有做什么,因为无论之前还是今日,都用不着他做什么。

  很多年前,他是宗祀所重点培养的学生,却被国教学院里的那帮天才们压制的艰于呼吸,最后万念俱灰,才决意入天书陵为碑侍,今日看到陈长生连解十座天书碑,他很自然地想到当年国教学院的那些故人,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有些恼怒才对,但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欣慰。就像十余年前,他知道国教学院里那些曾经压制的自己无法喘息的天才们尽数被杀死之后并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有些伤感。

  一名碑侍说道:“他是十年来最快的,甚至比王破和肖张当年都要快。”

  年光沉默片刻后说道:“不是都要快,而是快很多,快到惊世骇俗。”

  陈长生走到溪畔,洗了把脸,觉得清爽了些,然后继续解碑。

  看着碑庐清风再起,碑侍们沉默无语。

  天书陵里现在自然还有很多人比陈长生走的更远,不要说像荀梅那样的观碑者,传闻第七陵里都还有观碑数百年的修道者。

  但……陈长生只用了一天时间。

  纪晋回想当年,自己来到第十一座碑时,用了整整七年时间,一时间不禁有些恍惚,对自己的修道生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神识振荡不安,前些天损耗造成的伤势暗中作,扶着身边一棵老树,摇晃欲倒,泫然欲泣。

  年光等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因为他们也还沉浸在震撼之中。

  “如果他不是姓周,我真要怀疑是不是那人的后代……”

  晚霞满天,他终于感到了一丝疲惫。

  他向远处望去,只见暮色中的京都无比壮丽。

  他静静地站了会儿,然后转身,迎着夕阳,走进了碑庐。

  天书陵前陵一共只有十七座碑,这是最后一座。

  前有周独夫,今有陈长生。

  一日看尽前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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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五章 断碑

  “十四年不修行,只读书,一年通幽。二十日不解碑,只静坐……一日看尽前陵碑。”

  教宗大人知晓今日天书陵里生的事情后,对陈长生做了这样两句点评。随着某些国教大人物刻意的传扬,这两句话就像晚霞一般,迅地在京都流传开来,震撼中的人们,再次望向南方那座天书陵,生出各种情绪。

  无数年来,一日看尽前陵碑,只有周独夫曾经做到过,今天陈长生也做到了,难道他会是第二个周独夫?然而已经有些人注意到了一些难以理解之地方,据天书陵里传出的消息,陈长生的境界气息并没有随着解碑而生变化,依然还是通幽初境。要知道当年周独夫漫步天书陵间,眼落碑文,步踏庐间,境界气息无时无刻不变,就拿今年初入天书陵里的那些人来说,槐院钟会已然破境通幽,还有很多人如唐三十六也已经看到了破境的可能,按道理来说,陈长生看完十七座天书碑,理所当然应该有所参悟,就算没有当场破境,也应该有所提升才对。

  辛教士搀扶着主教大人梅里砂来到了离宫,对着教宗大人参拜后,他提到了京都此时的议论,犹豫片刻后又说道:“很多人都在怀疑,陈长生是不是用了什么取巧的法子,甚至是不是我们国教在天书陵里做了什么手脚。”

  “参悟便是参悟,解碑永远是修道者自己的修行,谁也没有办法真的改变什么。”

  教宗大人拿着木勺,向青叶盆栽里浇着水,说道:“我不认为那孩子有机会追上当年的周独夫,毕竟那需要极大的魄力,而且与性情有关。他表现的如此出色,已经让我相当满意,甚至可以说相当意外。”

  梅里砂说道:“我现在最想知道他看到最后那座碑时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像我们今天被他折腾的这般意外与吃惊。”

  教宗大人的木勺停在了青叶的上方,微微倾斜,似乎因为想到什么而有些出神,神奇的是,勺中的清水竟然没有淌落。

  辛教士在一旁怔住,不解想道,天书前陵十七座碑,已经被陈长生尽数解开,怎么还有最后一座碑?

  教宗大人摇了摇头,继续浇水,说道:“就算看到,难道还能解开不成?”

  梅里砂微笑说道:“那孩子已经带来了这么多惊奇,再多一桩,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甘露台在最浓郁的暮色里燃烧着,就像一个巨大的火把。圣后娘娘负着双手站在台边,看着天书陵的方向,冷漠的眉眼间出现一抹微讽的神情:“同样是一日看尽前陵碑,但周独夫当年是真的看懂了,陈长生他还差的远。”

  现如今大6还活着的人当中,她和教宗大人是极少数曾经与周独夫有过接触、甚至可以称得上熟悉的人,只有他们才知道那位大6最强者究竟强大恐怖到了什么程度,所以他们根本不认为陈长生能够与那个人相提并论。

  莫雨站在她的身后,一时没忍住,说道:“但一天时间就看了十七座碑,已经很了不起,至少比我当年强多了。

  圣后没有转身,看着天书陵,想着古往今来,那些在天书陵里皓观碑的修道者们,眉眼间的嘲讽神情变得越来越浓:“观碑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有些人始终就想不明白,观碑从来都不应该是修道的目的,而是修道的手段。

  “娘娘当年毁榜,便是想教诲世人,不要误入歧途,只可惜,无人知晓娘娘的苦心。”莫雨轻声说道。

  “不错,如果对境界道义没有任何帮助,就算把陵上的那些石碑全部读懂,又有什么用?当年我让周通去把陵下那块碑毁了,国教里好些老人痛哭流涕,说我不遵祖制,现在想来,真应该把这群老糊涂蛋全部杀了才是。”

  圣后淡然说道:“天书碑即便是圣物,也要为人所用,才有意义。陈长生解碑的度确实比你快很多,但你当年可是在天书陵里聚星成功,他呢?就算他把所有天书碑全部看懂,对境界却没有任何增益,又有个屁用。”

  同样的意思,在两句话里出现了两次,前一句针对世间所有修道者说,后一句则是直接指向了陈长生。

  莫雨先是微惊,然后笑了起来,心想娘娘居然也会说粗话,看来陈长生在天书陵里的表现,还是让娘娘有所警惕

  当然,她警惕的不是陈长生本人,而是他身后的国教。

  莫雨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也是她这些年始终能够得到娘娘宠爱信任的根本原因。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问道:“那您看……陈长生有机会吗?”

  圣后看着天书陵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他或者能够看到最后那座碑,只是……他太过沉稳、年纪轻轻,却一身令人不喜的酸腐味道,哪像周独夫当年,灿烂如朝阳,气势狂飙,呵天骂地,就要问个究竟。”

  莫雨微微蹙眉,总觉得娘娘每次提到那名绝世强者时,情绪似乎都有些波动。

  “修道,修的是心。性格决定命运,也会决定修道者能够走多远。”

  圣后做出了最后的判断:“陈长生……不行。”

  解开第十七座碑,陈长生来到一片青青的草甸上。

  暮色里,整座天书陵仿佛都在燃烧,这片草甸自然也不例外,无形的野火在草叶上传播滚动,画面极为美艳。

  草甸下方的崖间传来轰鸣的水声,他这才知道,原来竟是到了天书陵西南麓的那道瀑布上方。

  崖风卷着瀑布摔碎后溅起的水沫飘了上来,落在他的脸上,微湿微凉,洗去了疲惫。

  他想着今日解碑的过程,虽然还有些不满足,但难免还是有些喜悦,觉得自己还行。

  忽然间,他感觉到了些什么,眉间的喜色渐渐退去,显得有些困惑。

  他回望去,只见草甸上方的白崖下,有一座碑庐。

  前陵的十七座天书碑已然尽数解开,按照道藏上的记载,他现在应该出现在下一陵里。

  但这里还是前陵。

  那座碑庐的形制,与照晴碑庐、引江碑庐,没有任何区别。

  陈长生很吃惊,心想难道前陵还有一座天书碑?

  天书前陵十七座碑,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除非有人掩盖了这个事实。但谁能掩盖住?陈长生忽然想起来,他在西宁镇读的道典里,以至世间流传的说法当中,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天书陵并没有什么前陵和后陵的说法。这种说法应该是在八百年前后出现的,这意味着什么?

  站在燃烧的草甸里,他没有犹豫太长时间,抬步向那座碑庐走去,一路破开野草,就像是蹈火而行,又像是渔舟划开了万道鳞光的河面。

  走到那座碑庐前,他停下脚步,向庐下望去,看到了完全没有想到的一幅画面,不由怔住了。

  这座碑庐里没有天书碑。更准确地说,这座碑庐里曾经有过一座天书碑,但现在那座天书碑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碑座,碑座上有道略微突出、约半掌宽的残石,这道残石只有浅浅一截,或者便是那座天书碑的残余?

  陈长生的身体变得无比僵硬,先前的喜悦与放松早已被震撼所取代。

  天书陵前陵居然有十八座天书碑,这已经让他足够震惊,然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真正的最后一座碑,竟然是座断碑

  他在碑庐前怔怔站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压制住心中强烈的震撼与不安,走到了那座断碑之前,现断碑只剩下很小的一截,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与线条,如此说来,碑文都应该在断掉的碑上。

  他伸手摸了摸断碑的截面,感觉着碑石的坚硬,与那些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雨、却依然锋利的石茬,神情变得越来越惘然。

  这座石碑,竟似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打断的

  太始元年,天书碑落于地面,碑底自然生根,与大地最深处相连。

  三千道藏,无数民间故事里,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书碑可以被折断,可以被带走天书陵。

  是何处来的力量打断了这座天书碑?

  如果是人,那人是谁?

  他是怎么做到的?

  那块天书碑,被他带去了哪里?

  陈长生望向庐外燃烧的四野,惘然四顾。

  暮色渐深,便是夜色将至时,山风渐渐变凉。

  他觉得有些寒冷。

  先前的喜悦与满足早已不见,看到断碑后的震惊,也已经消失无踪。

  他的神思已经变得有些麻木。

  他的心中生出无限敬畏甚至是恐惧。

  这就是真正的强大吗?

  夜色笼罩着天书陵。

  随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消失,繁星再一次占据了天空与人们的视野。

  陈长生站在碑庐外,抬头看着星空,一动不动。

  他保持这个姿式已经很长时间。

  与那抹阴影相伴多年,他毕竟不是普通的少年。

  虽然还做不到在死亡之前谈笑风生,但用了这么长时间,再如何强大的力量,都已经无法再影响到他的心神。

  他转身再次向碑庐里走去,站在了断碑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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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六章 应作如是观(上)

  站在断碑前,陈长生却没有想断碑的事,也没有试图从中找到很多年前的那个故事,而是在想着自己的问题。

  他知道,不是所有的观碑者,都能看到自己身前的断碑。

  那么,他很想知道,看到这座断碑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像京都有些人已经现的那样,也就像圣后娘娘在甘露上对莫雨说的那样,他一日看尽前陵碑,确实是有些问题,那些碑文,他看到了并且懂了,却没有试图从中获得更多的信息,于是自然也没有领悟到什么碑文之外的真义。

  他很容易便读懂了天书碑,却似乎没有获得什么好处。

  但这不是问题,至少不是他现在思考和担心的问题。

  他之所以不用取形、取意、取势这三种最常见、也是最正统的解碑流派,除了一些比较深层次的原因,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因为他的经脉有问题,真元无法在断开的经脉里流动来回,那么再如何丰沛都没有意义,所以他必须找到一种新的方法。

  看起来,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成为继周独夫之后第二个一日看尽前陵碑的人,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就像在决定开始解碑之前,心里的那抹遗憾与无奈一样。

  他用的解碑方法很巧妙,但依然还是取意这种解碑法的变形。

  他本以为,在连续解开十七座天书碑后,自己应该不会再在乎这件事情,但此时看着这座断碑,他才明白,不完满便是不完满,你可以欺天欺地,欺君欺圣人,欺父欺母,欺师欺友,就是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天书陵前陵本来就应该有十八座碑,如今少了一座。

  所以哪怕解开了十七座碑,依然还有残缺。

  这种残缺的感觉,落在心灵上,非常不舒服。

  就像他用的解碑法,确实很强大,但终究是一种妥协。

  为了去周园,他想尽快解开这些石碑,于是放弃了前面二十余日的苦苦求索。

  一日看尽前陵碑,着实风光,但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失败?

  因为他修的是顺心意,终究意难平。

  在断碑前站了很长时间,终究什么都没有想明白,陈长生向山下走去。

  沿途那些碑庐,在夜色里非常幽静,没有一个人。

  伴着星光,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走过了十七座碑庐,回到了照晴碑前。

  照晴碑的碑庐外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一片。

  原来,平时夜里那些碑庐前的观碑者,今夜都来到了这里。

  他们在等陈长生。

  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碑庐外,人群骚动不安起来。

  唐三十六迎上前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十七座?”

  陈长生点点头。

  唐三心地笑了起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着众人大声重复道:“十七座”

  议论声戛然而止,碑庐四周一片安静。

  人们看着陈长生,震撼无语。

  叶小涟睁着眼睛,看着陈长生,觉得心情有些奇怪,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有人能够和秋师兄相提并论?十七座天书碑,只怕秋师兄……也很难做到吧?她想着当日在离宫神道畔对陈长生的羞辱,不禁觉得好生丢脸,低下头去。

  陈长生没有说什么,与唐三十六一道向山下走去。

  无数双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些目光里满是羡慕的意味,甚至还有敬畏。

  任何人在这样的目光下,都会有些旷然沉醉。

  如果他就此离开,那些洒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与星光,都会是荣耀。

  然而下一刻,他停下了脚步。

  唐三十六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陈长生站了会儿,忽然转身向碑庐走去。

  “怎么了?你在里面落了什么东西?”唐三十六看着他不解问道。

  陈长生没有说话,直接走到碑庐外的树林边,掀起衣衫的前襟,就这样坐了下来。

  就像前面二十余天那样,他再次开始观碑,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那块青石很于净,已经变得光滑。

  “你这是在做什么?”唐三十六走到他身前,吃惊问道。

  折袖和苟寒食等人也走了过来。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觉得解碑的方法不对,打算重新再解一次。”

  此言一出,碑庐四周一片哗然。

  人们很诧异,很震惊,很不解,很茫然。

  陈长生究竟要做什么?

  苏墨虞问道:“为什么?”

  陈长生没有回答。

  关飞白神情微寒问道:“到底为什么?”

  他还是没有回答。

  苟寒食没有问,应该是隐约明白了。

  庄换羽在远处微讽说道:“矫情。”

  钟会没有说话,身旁一名槐院少年书生冷笑说道:“装什么装?就算你了不起,何至于非要坐在这里羞辱大家?

  陈长生没有理会这些议论,对唐三十六等人说道:“今天的晚饭,看来要你们自己做了。”

  就像圣后娘娘说的那样,一日看尽前陵碑,只有周独夫真正地看懂了那些碑。除了天赋与悟性,最重要的是性情。周独夫狂傲嚣张,为了问个究竟,哪怕把天穹掀开又如何?陈长生哪有这样的气魄?

  然而她不知道,陈长生的性情虽然平稳,但非常在意顺心意。他想要问个究竟的渴望,或许表现出来的很淡然,实际上同样强烈,如野火一般。

  当他在照晴碑前再次坐下的消息传到京都后,所有人都傻了。

  圣后娘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有人想看看陈长生到底在弄什么玄虚,却被年光逐走,不让他们打扰。

  唐三十六提着食盒,给他送来了晚饭。

  陈长生继续观碑。

  他看星光洒落,石碑如覆雪一般。

  他想起荀梅笔记里的一句话,又想起入天书陵之初,苟寒食说过的一句话。

  天书碑是某个世界的碎片。

  既然这些天书碑曾经是一体的,那么单独去解每一座碑,是不是错的?

  是不是应该,把这十七座碑联系在一起理解?

  他静静看着庐下的照晴碑,却仿佛同时看着折桂碑、引江碑……

  十七座石碑,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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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七章应作如是观(下)

  千年之前,世间本没有前陵十七碑的说法,后来忽然出现,自然有其意义,陈长生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这个意义。当然他也想过,这个意义极有可能随着那块遗失的天书碑消失,再也无法找到,但如果他现在明明已经知道自己解开天书碑的过程并不完满,却连试着寻找失去的那一部分的举动都没有,那么他的心意上的残缺将永远无法补足,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照晴碑、贯云碑、折桂碑、引江碑、鸡语碑、东亭碑……前陵十七碑,同时出现在他的眼里。

  他的视野正中是照晴碑,其余十六座天书碑在四周,不停地移动,试图组合在一起。只是那些碑文是如此的玄妙复杂,那些线条是如此的繁复难解,线与线之间没有任何天然存在的线,痕迹与痕迹之间没有任何可以寻找到的痕迹,无论他如何组合,都看不到任何这些碑文原本一体的证据。

  他甚至有种感觉,就算那块断碑复原如初,然后让自己看到上面的碑文,依然无法将所有碑文拼起来。

  数百年来,始终没有人现前陵十七碑的玄机,或者已经说明他的尝试必然徒劳,他静静地坐在碑庐外,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十七座天书碑依然在他的识海里不停快移动组合,没有一刻停止,这让他的神识消耗的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苍白。

  天书陵外的世界同样安静,京都里的万家灯火已然熄灭大半,只有那些王公贵族的府邸以及皇宫、离宫这两处最重要的地方还灯火通明,陈长生决意重解前陵碑的消息,让很多人无比吃惊,即生嘲弄,也让有些人彻夜难眠。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流逝,夜空里灿烂的繁星渐渐隐去,黎明前的黑暗过后,晨光重临大地,不知不觉间,陈长生已经在碑庐前坐了整整一夜,天书陵里以及天书陵外有很多人也等了他整整一夜。

  晨光熹微,观碑者6续从山道上行来,看着坐在树前闭目不语的陈长生,神情各异,或者佩服,或者嘲弄,或者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解脱感。昨夜情形特异,年光可以将所有的观碑者逐走,但总不能一直这样做。于是林间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有人看着陈长生摇摇头便去了自己的碑前,有的人则是专门留在碑庐周围,就想看看陈长生最后能悟出些什么,他们幸灾乐祸地想着,陈长生昨日解尽前陵碑,明明可以潇洒离去,却偏要再次留下,极有可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注)

  草屋里的人们也来到了碑庐前。唐三十六端着一锅稀饭。这位含着金匙出生的汶水贵公子明显没有做过任何家务,粥水一路泼洒,鞋上都淋着不少,看着有些狼狈不堪,折袖提着小菜与馒头,七间则是拿着碗筷。

  陈长生睁开眼睛,接过粥食,向七间道了声谢,然后开始吃饭。

  两碗稀粥,就着白腐乳吃了一个馒头,他觉得有了七分饱,便停下了筷子。

  唐三十六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担心说道:“不多吃些怎么顶得住?”

  陈长生说道:“吃得太饱容易犯困。”

  唐三十六皱眉说道:“虽然不明白你究竟想解出些什么玩意,但既然你坚持,我知道也没办法劝,可难道你真准备不眠不休?”

  苟寒食在旁没有说话,他知道陈长生为什么如此着急,因为离周园开启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折袖把湿毛巾递到陈长生身前。

  毛巾是用溪水打湿的,很是冰凉,陈长生用力地搓了搓脸,觉得精神恢复了些许,对众人说道:“你们不用管我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虽然他闭着眼,但苟寒食等人都知道,他还是在观碑,或者不会太伤眼,但这种观碑法,实在是太过伤神。

  晨鸟迎着朝阳飞走,去晒翅羽间的湿意,碑庐前重新恢复安静,人们似乎都离开了。

  陈长生盘膝闭目,坐在庐前继续解碑。

  时间继续流淌,悄无声息间,便来到了正午,然后来到了傍晚,暮色很浓。

  今天的京都,就像天书陵一样安静,离宫里的大主教们根本没有心情理会下属的报告,朝廷里的大臣们根本没有心思处理政务,莫雨批阅奏章的度严重下降,圣后娘娘带着黑羊在大明宫里漫步,不知在想些什么,教宗大人一天里给那盆青叶浇了七次水。

  不知道、不懂得的人,只把陈长生的举动视为哗众取宠,或是某种谈资。

  知道当年周独夫解碑、懂得天书陵内情的人,则在紧张地等待着某件事情的生,或者无法生。

  至少到现在为止,那件事情还没有生。

  十七座天书碑,在陈长生的视野或者说识海里重新组合了无数次,虽然不能说穷尽变化,但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损耗了无数心神,遗憾的是,依然没能找到他想找到的东西,世界对他来说依然残缺的。

  忽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抹光亮。他不再试图把这十七座天书碑组合在一起,更准确地说,他不再试图把十七座天书碑在同一个平面上组合在一起,而是让十七座天书碑在他的识海里排成了一条直线。

  在他身前的是照晴碑,贯云碑在照晴碑的后面,再后面是折挂碑,依次排列成一条直线。

  然后他对自己说,只要碑文。

  于是十七座石碑的碑体消失不见,只剩下碑面上那些繁复至极的线条。

  十七层碑文,由近及远,在他的身前飘浮着。

  视线穿过照晴碑的碑文,可以看到后面十六座碑的碑文。

  这些碑文叠加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崭新的、陈长生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图案。

  他看着这个图案,心神微震。

  前陵十七碑,越到后面看似越简单,越有规律,线条的叠加,也就意味着规律的叠加,他要找的东西是不是隐藏在里面?

  然而照晴碑上的线条,本来就已经极为繁复难解,后面那些碑的线条相对简单些,依然复杂难解,如此叠加起来组成的图案,更是复杂了无数倍级,凭借人类的精神力,永远无法解开,甚至只要试图去解,便会出问题。

  陈长生看了一眼,神识微动,便难受到了极点,识海振荡不安,胸口一阵剧痛。

  一口鲜血被他喷了出来,湿了衣衫。

  始终一片安静,仿佛无人的碑庐四周,响起一阵惊呼。

  只是似乎担心影响到陈长生,所以那些人强行把惊呼声压的极低。

  陈长生闭着双眼,看不到碑庐外的情形,心神也尽在那幅无限复杂的图案上,没有注意到这些。

  只是看了一眼,他便知道这幅图案非人力可以解。

  他在心里无声说道:简单些。

  这三个字不是对那幅图说的,而是对自己说的。

  在修道者的识海里,你如何看待世界,世界便会变成你想要看到的模样。

  他强行收敛心神,凭借着远远过年龄的沉稳心境与当初连圣后娘娘都微微动容的宁柔神识,再次望向那幅图案

  他不再试图去整理、计算那些线条,只是简单的去看,于是那幅图案也变得简单了些。

  在那幅图案里,他看到了无数如稚童涂鸦般的简单图案,看到了无数文字,看到了无数诗词歌赋,看到无数水墨丹青,看到了离宫美仑美奂的建筑,看到了国教院学的大榕树,看到了高山流云,也看到了三千道藏。

  这个世界已经存在的所有,都在这幅图里。

  可是依然不够,因为还是太多,太复杂。

  陈长生默默对自己说道:再简单些。

  他忘记了自己从小苦读才能记住的三千道藏,忘记看过的诗词歌赋,忘记自己曾经去过离宫,忘记自己曾经爬上过那棵大榕树,和落落并肩对着落日下的京都一脸满足,忘记自己学过的所有文字,忘记了所有的所有。

  这种忘记当然不是真的忘记,只是一种精神方面的自我隔离。

  只有这样,他才能问自己一个问题。

  如果自己是个不识字的孩童,看到图上的这些线条,会想到什么?

  是痕迹。

  是水流的痕迹。

  是云动的痕迹。

  是雁群飞过,在青天之上留下的痕迹。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不,那是文章家虚妄而微酸的自我安慰。

  雪雁飞过青天,根本留不下任何痕迹,所谓的雪线,其实只是眼中的残影。

  这些线条指向、说明的对象究竟的是什么?

  雪线指向和说明的对象,是线最前端的那些雪雁。

  这些线条指向和说明的对象,是线头。

  如果没有线头,那便是线条相交处。

  简单些。

  陈长生盯着那幅无比复杂的图案,再次对自己说道。

  十七座碑叠加在他的眼前。

  碑体最先消失。

  现在消失的是线条。

  越来越多的线条,在他的眼前缓慢地消失,不停地消失。

  越来越多的空白,在他的眼前缓慢地出现,不停地出现。

  十七座碑消失了,碑上的线条也消失了,新的图案产生了。

  ——那是无数个孤立的点。

  陈长生很确定自己没有看过这幅图案。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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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八章 初见真实

  十七座碑,成千上万道线条,无数个点,没有任何规律,看上去就像是墨如雨落白纸上,谁都不可能看过的图案。那么为什么会觉得眼熟?陈长生默然想着,总觉得这幅图给自己的感觉,就像是经常见到,但却从来不曾真的仔细看过,究竟是什么呢?

  碑文已经简化成了无数个点,识海里那张无形的纸上只有无数个点,怎么看都只有点。

  点,点,点点……繁星点点?

  即便还在自观,他都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唇变得有些于。

  因为紧张。

  前陵天书碑组成的这幅图……有可能是星空吗?

  下一刻,他对自己的推测生出强烈的不自信与怀疑。因为他此时眼前的点数量太多,甚至要比夜空里的星辰数量还要多。如果说,前陵的天书陵真的与星空之间有某种联系,那么反而是星空要比碑上的图案更加单调。

  按照最简单的逻辑去推论,没道理用一个更复杂的图案去描述更简单的事物。更重要的原因是,如果前陵天书碑真的是在描述星空,再没有办法进行简化。除非,这些天书碑描绘的是很多片星空。

  可是,世间只有一片星空。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把思绪向前倒推了片刻,一些线条缓慢地重新在那些点之间显现。如果那些线条用来描述点的运行轨迹,图案上看似无数的点,实际上是一些点在不同时刻的位置,那么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是的,应该是这样。

  可现在他又面临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个问题是如此的难以解决,甚至让局面变得更加险峻。

  因为,星辰是不会移动的

  星辰的明暗或者会有极细微的变化,但它在夜空里的位置永恒不变,这是无数年来早已得到证明的事实,大6无数观星台,绘制出来的星图基本上没有任何区别,观察的重点也完全集中于明暗之间。

  从来没有人敢质疑这种观点,因为这是无数人无数年亲眼看到的真实,就像太阳永远从西边落下,就像月亮永远在极遥远的地方,只能被魔鬼看见,就像水永远往低处流淌,这是真理,永远不可能被推翻。

  在凌烟阁里看到王之策的笔记时,陈长生对改变星辰的位置从而逆天改命一事有极大的不理解与质疑,便是来源于此,即便在其后的幻境里,他亲眼看到那颗紫微帝星让周遭的几颗星辰位置微移,他依然不相信,因为那是幻境,不是亲眼看到的真实。

  只是……荀梅笔记里曾经提过数次,观碑见真实,但他在天书陵里观碑数十年始终未曾见到。最后为了登陵顶见真实,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么他究竟要见什么真实?什么才是真实?亲眼看见的,就是真实吗?

  陈长生不再自观。

  他睁开眼睛,望向那座真实存在的石碑。

  夜已深,碑庐还有很多人。与陈长生先前以为的不同,唐三十六、折袖、苟寒食等人,一直没有离开。他们一直在这里注视着陈长生解碑的过程,从清晨到日暮,直至此时夜深星现。

  暮时,他们看见陈长生喷了一口血,很是担心。

  然后,他们看见陈长生握紧了双拳,挑起了眉头,仿佛现了些什么,显得有些激动。

  现在,他们终于看见陈长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唐三十六松了口气,准备上前,下一刻却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现陈长生并没有看到自己。

  陈长生还是在看碑,还是在解碑,神情专注地令人心悸,令人不忍打扰。

  这座碑,陈长生已经看了二十几天。

  晨光与晚霞,微雨与晴空,不同环境里,这座碑的碑文变化,尽数在他心间。

  他也曾在星光下看过这座碑,没有现任何异常的地方。

  今夜星光依然灿烂,与前些天似乎无甚区别。

  但,他的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

  那抹亮光,来自石碑左下角一道很细的、很不引人注意的线条。

  这道线条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位置与角度刚好合适,把夜空里落下来的星光,反射到了他的眼里。

  所以他的眼睛亮了。

  二十余日的专注观察与思索,已经让他快要接近真实。今夜的这抹亮光,终于让他想明白了一切。

  如果石碑上的线条随着自然光而或显或隐,可以变成无数文字或图画。那么星辰的明暗变化又是从何而来?那是因为,星辰在动。只是,如果星辰的位置可以移动,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观察到过?

  十七座天书碑,再次出现在他的眼中。

  那些碑文叠加在一起,最后一座碑上的线条,与第一座碑上的线条,有很多地方都连在了一起。

  至少在他的眼中如此。

  可事实上,那些线条之间,还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

  之所以他眼中所见并非如此,那是因为他的视线与碑面是垂直的。

  碑面便是星空。

  人们站在地面上仰望星空,因为星辰与地面的相对距离太过遥远,可以认为,观星时的视线永远垂直于星辰所在的平面。那么当星辰向前,或者向后移动的时候,站在地面上的人自然无法观察到,只是有时候能够观察到变暗或者变亮。

  是的,就是这样。

  陈长生把视线从石碑上收回,然后才现碑庐四周有很多人。

  唐三十六看着他,有些担心说道:“没事吧?”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位置是相对的。”

  这是他在凌烟阁里翻开王之策笔记时,看到的的第一句话,直到此时他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不明白他为什么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下意识里应道:“然后?”

  陈长生想了想,指着天书陵上空的满天繁星,说道:“你造吗?星星是可以动的。”

  碑庐四周一片安静,鸦雀无声。所有人认为陈长生观碑时间太长,心神损耗过剧,现在神智有些不清。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说话时认真的表情,人们隐约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些可怕的事情要生。

  纪晋对着他厉声喝斥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可是,它们真的在动啊。”

  陈长生平静说道,语气和神情无比确定。

  因为这就是真实。

  这才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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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章 今夜星光灿烂

  碑庐外一片哗然。陈长生的话是在试图推翻人们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一个真理,问题是星辰怎么可能移动?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根本没有人相信,苟寒食也只是挑了挑眉头,人们心里某一刻曾经出现的不安消失无踪,开始嘲笑起来

  对于人们的反应,陈长生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第一个现星辰可以移动的人,至少留下那本笔记的王之策肯定早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想法,那为什么无论道藏还是日常的讨论中从来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因为这件事情无法证明。修道者定命星神识看到的一切不能成为证据,除非能够飞到无比高远的星空里去,并且把看到的一切画面都让地面上的人们看到。

  陈长生没有办法证明星辰可以移动,所以现二字其实并不准确,这只是他通过前陵十七座天书碑推测出来的结果,也可以说是他观碑所悟——推测无法说服世人,但却能说服他自己,因为这符合他的美学和对这个世界的根本看法。

  至少在当前,他自己能够相信星辰可以移动这就足够了,至于别的人能不能相信,他并不在乎。

  他抬头望向那片繁星灿烂的夜空,不再说话。

  夜空里的星辰看似万古不动,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移动,或者前进或者后退,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时而变长时而变短,星辰与星辰之间的距离以及角度也在不断改变,只是地面上的观察者距离这片星空实在太过遥远,很难查觉到那些角度之间的细微变化。

  如果前陵十七座天书碑描述的是无数星辰的位置以及它们移动的轨迹,那么如何把这些画面与真实的星空对照起来?

  他低头闭眼,继续在识海里观察那些碑文。

  十七座天书碑在他的眼前排列成一道直线,碑文在空间里重叠相连,无数线条相会变成无数点,他用意识将那些画面重新拆解,然后组合,渐渐的,那些点顺着那些线条移动了起来,缓慢而平顺,依循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规律。

  那些图案就是星图,无数张不同时刻的星图,在他的眼前一一掠过。

  无比繁多的星辰以时间为轴,在他的眼前不停移动。

  星辰在夜空里行走,留下的痕迹,刻在石碑上,便是前陵天书碑的碑文。

  从地面望过去,星辰的前进后退,永远都在固定的位置,那么这些变化的星图,必然是从别的角度观察所得。

  时间缓慢地流走,实际上已经翻过了无数万年,来到了最后一张星图。

  按道理来说,这张星图应该描述的便是此时真实夜空里星辰的位置。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张星图里星辰的位置却和真实的星空截然不同——在最后时刻忽然现结果和预想中的不一样,很多人的精神会受到极大冲击,甚至可能开始怀疑先前的所思所想,但陈长生的心意一旦确定,便再也不会摇摆

  他看着最后那张星图,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举起右手,轻轻地拨了拨那张星图的边缘。

  星图是真实的映照,所以不可能是平面的,而是一个立方体。

  随着陈长生手指轻拨,悄无声息地,那张星图缓慢地旋转,侧面变成了正面。

  那又是一幅新的图案,上面依然有无数颗星辰,却比先前多了些肃穆恒定的意味。

  陈长生睁开眼睛,再次抬头望向夜色里。

  那里有一片灿烂的星空。

  他识海里那张最新的星图,落在了真实的星空上,与东南一隅的那片星域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没有一颗星星的位置有所偏差,所有的星辰都在那张星图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种感觉很美,很令人震撼。

  陈长生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说话。

  然后他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王之策曾经在凌烟阁的那本笔记里,对这片星空提出过一个问题。

  在历史的长河里,无数前贤都曾经提出过类似的疑问。

  如果人类的命运真的隐藏在这片星空里,星辰的位置永恒不变不移,命运自然无法改变,那么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什么还要奋斗和努力?

  在人类的认识里,星空永远是那样的肃穆,那样的完美,就像天道命运一般,不容窥视,高高在上。

  今夜,陈长生认识到肃穆并不代表着僵化,真正的完美并不是永远不变。

  因为星辰是可以移动的,位置是可以改变的,自己的命星与别的星辰之间的距离以及角度自然也在改变。

  如果说那些联系便是命运的痕迹,那么,岂不是说命运可以改变?

  王之策在笔记最后力透纸背写了四个字:没有命运。

  是的,根本没有确定的命运

  轰的一声巨响,在陈长生的识海里炸开

  他破解了困扰自己数年之久、最难以释怀的精神层面的苦恼。

  他破解了自己的天书碑。

  他从十七座天书碑里参悟到的精神力量,开始影响客观的实质

  遥遥晚空,点点星光,息息相关

  在他的识海里,那些碑文叠加形成的星图上,所有的点都亮了起来

  几乎同时,天书陵上的夜空里,那些星辰仿佛也明亮了数分

  而在更加遥远的星海深处,哪怕是从圣境强者的神识都无法感知到的近乎彼岸的地方,一颗红色的星辰开始释放无穷的光辉

  那是真正的星辉,是肉眼无法看到的星辉,与可以看到的星光一道,洒落在天书陵上

  碑庐四周的人们很是吃惊,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刻,他们震撼无比地现,陈长生从碑庐前消失了

  如一道清风,如一缕星光,悄然无声,来去无碍。

  陈长生从照晴碑前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贯云碑前。

  在贯云碑前,停留刹那,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又出现在折桂碑前。

  紧接着,他出现在引江碑前、鸡语碑前、东亭碑前。

  只是瞬间,他在前陵十七座天书碑前出现,然后消失,最后来到那座断碑之前

  他依然闭着双眼,物我两忘,根本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

  今夜,天有异象。

  夜空里的繁星,用肉眼观察,似乎没有变亮,但很多人知道那些星辰变亮了,稍晚些时间后,就连普通民众也都现了这个令人惊奇的事实。

  一颗星辰微微变亮,不容易被看到,但如果东南星域里千万颗星辰同时微微变亮,那会是怎样的画面?

  星光照亮了天书陵,也照亮了整座京都。

  深夜时分的街巷,仿佛回到了白昼。

  甘露台离夜空最近,更是被照耀的纤毫毕现,铜台边缘那些夜明珠,被衬得有些黯淡。

  圣后娘娘站在高台边缘,看着浩瀚的星空,神情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凝重。

  她没有想到以陈长生的性情,居然会再次坐回碑庐前解碑,她没有想到,陈长生居然真的能够像那个人当年一样,解开前陵的这些碑,引来无数星光,但直至此时,她依然不相信陈长生能够做到那人当年做到的事情。

  因为今时已非往日,天书陵也已经不是那时的天书陵。

  星空从窗外洒落桌上,被烛光照的微微黄的奏折,变得白了数分,上面的字迹也变得清晰了数分。

  莫雨微微挑眉,望着窗外,震惊想着,难道他真的看懂了那些天书碑?

  南城苦雨巷里,有一处官衙,官衙门面很朴素,在人们的眼中却显得格外阴森,因为这里是大周清吏司。

  今夜,衙门里的阴森意味被皎洁的星光驱散了数分。

  周通走到院子里,伸手放下帽前的黑纱,遮住有些耀眼的星光,微微皱眉,有些不喜。

  陈留王对天海胜雪说的不确,他根本没有在天书陵外等陈长生。

  即便陈长生拿了大朝试的榜名,在他的眼中,依然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然而此时,看着满天星光,他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或者说,这满天星光让他不得不开始正视那个少年了。

  星光满人间,照亮屋宇与庭院,自然也照亮了北新桥的井。

  井底的泥土前两日被重新挖开,一缕星光有些凄惨而倔强地透进了地底那片黑暗的世界里。

  星光照亮了小姑娘眉心那粒红痣,却无法驱散她眉间的冷漠。

  落落站在学宫殿顶的栏畔,忽然抬头望向穹顶。

  这里的夜空里假的,星辰永恒不变,却没有生气。

  她感觉到了一些什么,陈长生应该正在做很了不起的事情。

  她对金玉律说道:“我要出去。”

  金玉律沉默片刻后说道:“您帮不了他。”

  “先生不需要我帮。”落落满是信心说道:“我要去国教学院等他,替他庆贺。”

  星光照亮了天书陵,也照亮了京都。

  离宫沐浴在圣洁的星光里。

  数千名教士与各学院的学生来到广场和神道上,对着满天繁星拜祷不停,神情虔诚无比。

  最深处的那座殿内。

  教宗大人看着殿上漏下的星光照亮了盆中的青叶,苍老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主教大人梅里砂,望着殿外如雪般的星光,感慨说道:“仿佛当年。”

  教宗大人知道他说的是王之策当年悟道破境时的情形,那一夜,整座京都都亮了起来。

  今夜,当年画面又重现。

  这样的画面,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梅里砂忽然微微皱眉,不解说道:“这是在聚星?”

  教宗大人说道:“不,他还是通幽境。”

  梅里砂问道:“那星空为何如此明亮?”

  教宗大人想了想,有些犹豫说道:“或者,他是在用聚星的手段继续通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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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一章 神秘的黑石,完美的星空

  连教宗大人这样的圣人,都无法确定陈长生现在的情形,那是因为陈长生的修行从开始就与众不同,走的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道路,已经多次违背了修行的常识或者说规则,颇多离奇不可信之处。

  在他还没有洗髓成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坐照自观,从而险些身死、魂归星空,当他得到黑龙的帮助,度过这道险关之后,又在大朝试里面临绝境,于秋雨之中一朝通幽,原来他以为自己在引星光洗髓的时候,实际上一直是在通幽。

  他始终在用出自己真实境界的法门修行。

  就像是一个婴儿,在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试图奔跑,还没有牙牙学语却开始背诵道藏,连剑都没有力气举起来的时候,已经开始试图学习如何战斗,这肯定是非常凶险的事情,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不是连逢奇遇,他早就已经死了。

  星光洒落在天书陵上,将那片草甸照耀的如雪白的毡子,陈长生坐在那截断碑前,紧闭着双眼,识海与星空互相辉映,天地与自身不停融合,夜空里的无数颗星俯瞰着他,俯瞰着通幽境的他提前开始聚星。

  他散出来的气息不停上涨,不停向四周的天地里探去,就像断碑的断茬如剑一般刺向夜空,无法看见的星辉伴着那些明亮的星光落在檐上,落在碑上,落在他的身体上,不停地涌进他的身体,带起一道道微寒的夜风。

  如果他能够冲破这道关隘,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随着微寒的夜风,很多人来到了天书陵外。

  国教六巨头来了,梅里砂站在最前面。

  天海家的家主来了。

  金玉律来了。

  茅秋雨来了。

  莫雨也来了。

  他们没有进陵,凭借着强大的神识,沉默地注视着断碑前生的事情。

  陈长生距离突破那道关隘,还有一线距离。

  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突破成功,就算成功,又能够突破到什么程度。

  在他的身体里,幽府的门已经缓缓开启,包裹着灵山的无数清澈的水,正在不停地流动着,水势越来越急,生出了很多个漩涡,带着山道上的落叶到处飘舞,不停拍打着门前那道石阶,虽悄然无声,却惊心动魄。

  幽府在灵山中,灵山则在星辉化成的湖水里。

  涌入他身体的星辉越来越多,那片湖水越来越恣意,渐要变成汪洋一般。

  随时有可能决堤,虽然这片悬在空中的湖,没有湖堤。

  无数光线在湖水里折射往复,随着湖水的波动,渐趋凝纯,渐渐相聚,变成了闪耀的光点,仿佛星辰一般。

  夜空里的繁星,出现在陈长生的意识里,然后出现在湖水里,每颗星辰的位置,都不差分毫。

  只是这片星空总给人一种不够完整的感觉,似乎哪里差了些什么。

  这片星空是前陵十七座天书碑。

  但前陵原本有十八座碑。

  最后那座碑断了,碑文自然也不复存在。

  陈长生没有看到那些碑文,他心灵上的那片星图自然也就少了一块。

  如果这片星空无法填满,那么,一切休提。

  离宫广场上,教宗大人看着天书陵的方向,伸手承着自夜空而落下的星光,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那块碑还在就好了。”

  甘露台上,圣后娘娘看着夜空,神情漠然想着,少了那些碑,今日天书陵如何还是往年的天书陵?

  很多年前,周独夫一日看尽十八碑,然后因为一些原因,不想别人如他一样,所以他带走了一块碑。

  从那天开始,才有了前陵十七碑的说法。

  很多年来,陈长生是最接近完全解读前陵碑的那个人。

  问题在于,他没有办法看到那座失落的碑,那么他极有可能永远只能无限地接近真实,却无法触碰到真实。

  看着湖水里渐渐成形的星空,陈长生本能里察觉到,这片星空是残缺的。

  他知道缺少的,便是断碑的碑文。

  他沉默思索,不得其解,神游万里,不见其碑。

  渐渐的,他的心神变得越来越混乱,直至有些浑浑噩噩。

  就在此时,他腰畔那柄短剑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块黑石出现在荒原上。

  荒原上覆盖着雪,那些雪亦是星辉。

  陈长生此时已然物我两忘,不知道外界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变化。

  那片清澈的湖,在天空里吸收着无数光线,凝聚着无数道光线,无比透亮。

  如果从湖水的上方望下去,这片湖水,就像一个很大的玻璃珠。

  弧形的水面极为光滑,可以放大景物。

  湖水下方那块黑石,被放大了无数倍。

  在凌烟阁里,陈长生触到这块黑石的时候,有过一次神游物外的体验,他知道这块黑石决非凡物,甚至有可能是逆天改命的关键,他曾经进行过仔细地观察,却始终没有在黑石上找到任何特别的地方。

  那块黑石不大,可以一手握住,温润光滑,表面连丝最细的裂纹都没有。

  他这时候睁开眼睛,一定会非常吃惊。

  原来只有放大无数倍,才能看到黑石上原来有无数道极细的纹路。

  那些纹路非常复杂,繁如水痕,没有任何的规则,绝对不可能是人工雕刻而成。

  如果仔细望去,或者可以现那些线条,就像是天书碑上的碑文

  黑石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就像在凌烟阁时那样。

  黑石表面那些细密的线条,也随之明亮起来。

  投影到湖水中,变成明亮的光线。

  然后,这些光线就像别的天书碑碑文一般,不断凝聚收缩,变成无数个光点。

  每个光点都是一颗星辰,无数个光点合在一处便是一小片星空。

  残缺的星空,就这样被补满了。

  嗡的一声

  陈长生识海剧震。

  湖水里的无数颗星辰,同时大放光明,最后凝聚成一道极粗的光柱,落在了幽府的大门上

  前些天在洗尘楼里,他的幽府之门被推开半扇,今夜在星辉光柱的冲击下终于完全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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